第四十六章 命定的结果
明隅离开了极冷雪原。
难堪的气氛与刺骨的冷语步步折磨，终于压逼他到了极致，他不可能还待的下去。
心肺处的烧灼感越来越重如同烈焰爆发，发作的对象却不是刚刚言辞残忍的慕少艾，而是——
“咚——”一块石头狠狠砸进水里。
“哎呦！什么人这么缺德，不给馒头就算了，对着脑袋扔石头是想要谋杀鱼吗？”
伴随闷浊的声音，波翻浪涌，一只超过两米长的魟鱼气冲冲钻出水面，看见明隅又兴奋起来。
“原来是明隅，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不喂我吃包子也带点馒头来啊，为什么扔石头？”
……听到它这句话，明隅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顺着猜测问下去，免得话问一半这鱼就溜走。
“呵，蠹鱼孙，我们多久没见过了？”
“咦咦咦！你讲话麦这么飘忽，你一用这种语调就没好事，不是你出了问题就是想杀人……”
“再东拉西扯，我就杀鱼。”
“呃，麦这么凶……五百……嗯也许……六百年？谁记得那般清楚，差不多这个数。”
“数百年未见，你突然见到我不吃惊……”
“嗨哟～之前刚跟人聊过你啊！我新住处的朋友兼饲主，他跟我聊了一些你的事情。”
“岘匿迷谷，药师·慕少艾是吗？”
“你知道了还问我……哎呦！为什么又扔石头？”
扔石头？呵！明隅多少年没这么生气过了，他现在想做生鱼片！
“你跟他聊了什么呢？”问话的声音愈加轻柔，明隅努力提醒自己杀鱼也要看主人。
“你的年龄……哈这个我也不知嘛～然后是你的住处……当然是无啦～还有……啊，问我们为什么会认识！我说是你跟我主人认识，找他算命……呃——麦扔石头！我知错啦！”
蠹鱼孙突然明白自己被打的缘由，往水里一钻就想开溜……
“咚——”
已有准备的人一个石头打在它尾巴上，断了它下潜的打算。
“嗷——疼！你，你欺负我，我主人不在了你就欺负我！明隅你堕落到跟一只鱼计较！”
“你主人若在，我定要问他怎么只把管不住嘴的毛病传给你，没把脑子也传给你！你究竟告诉慕少艾多少事？”
“呜…呜呜……慕少艾带了包子过来一直喂我，我就……大概全都说了……明隅你麦起肖！停，停！这里的水域连着琉璃仙境啊！”
琉璃仙境四字唤回了一点冷静，激荡的水脉渐渐平静下来。
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站不稳，明隅侧身靠上河边垂柳，心中纷乱。
……全都说了，就因为这只贪吃的蠢鱼几句多嘴，导致自己在雪原被朋友绝交……或许连绝交都算不上，只是被否定了一厢情愿的认知……慕少艾当着他两位朋友的面，冷言道明隅活太久不理解与友人相惜的情感！
然而，更糟糕的还不是这些。现在依旧不能确定慕少艾究竟有何打算，只猜想那人大约要做很危险的事……
“管不住嘴容易早死，你的主人没教育你吗？”此刻身心俱疲脑子一片空白，明隅知道这种状态一时是理不清楚那些复杂的问题了……无力靠着树干跌坐，跟这只蠢鱼聊会天当做暂时休息罢。
“你咒我…呜……你当年就是这样咒过主人，主人后来就死了！呜呜……”
“……我那不是咒他……他真的死了？”
听慕少艾说他跟蠹鱼孙住在崖下超过百年，明隅也大致猜到，只是当真听闻那人死讯依然有些唏嘘……果然还是比自己早死，分明知道泄露太多天机会损命……
“你何时与慕少艾聊起的我？”
蠹鱼孙见明隅十分疲惫的样子，也不再嚷嚷着欺负鱼云云，安静下来游到他身边，粗声粗气道：“嗯……大概半个月前？”
半个月，那就是慕少艾回来看自己并且说要参加喜宴之前，难怪……
一些特别的细节被串联起来——慕少艾轻松猜出无所球的事情；不再催促他与羽人交谈；不去多介绍林主鹿王等人性情；还有偶尔的复杂眼神……明隅暗暗自责，多少年过去，还是一安逸下来就这么大意……
“明隅你怎样了？为什么这么难过？”
难过？因为我的朋友用那么过分的方式跟我绝交，更因为：“他可能要死了……”
“谁？谁要死了……你不会是说慕少艾吧？那只九命怪猫！呃，细想看看，好像也不奇怪……”
“为何不奇怪？”
“哈哈，我跟他住了百年总比你了解他！少艾是那种能用自己命换别人命的人，你说这种人若死了是不是不奇怪？”
蠹鱼孙嘴里说着不奇怪，却不自觉在水中转起了圈圈，可惜它那只鱼脑袋虽然装了一堆七七八八的知识，本质上还是单纯得很……
最后它只能回到明隅身边，拍着水花急道：“不行，明隅你想想办法救他啦！”
“……呵，我既然都不了解他，怎么知道他用哪种方式送死？怎样救？”
羽人的事情才是根本，若不解决，单纯盯紧慕少艾也是没用！明隅抚着灼痛的心口，那人“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也要保住羽人非獍”，这一点自己可不敢忘……
“诶？你如果要了解他可能的做法……嗯，我有一件事情可以讲给你听——你以后都不能再咒我多话早死！”
……那不是咒而是忠告，看来这只鱼根本没懂……算了，也许鱼的命数与人的命数不同呢？明隅点头答应了这个奇葩要求。
“还有以后不准扔石头！记得带包子！”
“……好。”羽人与慕少艾此劫若解，包子自然该他们买！
蠹鱼孙欢快游了两圈，兴奋劲过了才安分下来开始讲：“慕少艾前些天把阿九托付给‘朱痕染迹’了——那是他另一位隐士朋友——然后去见了一趟惠比寿。”
……很好，多了一个慕少艾要找死的佐证，然而对于解决问题没什么帮助。
蠹鱼孙想了想，也有些丧气……沉进水里一会儿又浮上来，甩着尾巴将沁凉的水溅到明隅脸上。
“我的主人跟我讲过，明隅你如果肯放弃一些东西，这个世界上对你而言完全无解的事情会很少……也许，嗯……你该想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觉悟去救少艾！”说完就潜进河里游走了。
没再拦它，明隅撑着树干慢慢站起身。
旧创未复、连日耗神、刀伤严重、心肺灼痛……摸了摸前额，他觉得自己有再次发烧的趋势，然而慕少艾现在一心跟他绝交，绝不会有那般悉心照顾。
沿着水道默默缓行，恍惚间一栋熟悉屋舍闯入眼帘，抬头一看，琉璃仙境。是了，蠹鱼孙现今就住在此地附近水道。
中原被魔化的要地已经有万圣岩的僧人入世净化过，仙境也恢复往日清圣模样，只是满园清幽荷香却空无一名欣赏之人。
明隅看着眼前与第一次见时几乎没有变化的布局陈设，突感茫然若失，身形一晃……
没有阿九，没有烟斗，这里找不到任何独属于慕少艾的痕迹，就仿佛那人入世只是做一名过客，可是路过后的终点究竟是隐还是亡呢？无人知晓。
坐在桌前，他伸手去够空着的茶壶，忽才发现手上身上都是血，将玉白的桌凳蹭脏了。
原本疼到麻木的伤又开始展示存在感，早就绽开的刀口随着牵动它的动作一股一股冒着鲜血……难怪一直头晕……明隅抿了抿唇，暗骂自己今日简直蠢透了。身上的药物已经用完，他团了团袖子紧紧捂住伤口，静静坐着等血止住，开始思考蠹鱼孙游走前留下的话。
放弃……孑然一身的人有什么可以放弃？生命？武功？自由？原则？
头一阵阵闷痛，思路却逐渐清晰——施害一方求不得原谅，又要保住他，那便从受害一方着手……比如，让鬼梁天下不得不放弃寻仇……既然劝不得，那就拿捏他的把柄！世上全无把柄的人太少了，鬼梁天下家大业大，估计不会那么巧是其中一个。
真是卑劣的想法，不思告慰死者，而是企图逼迫方经历丧子之痛的人妥协。
抵住伤口的力道已不是止血而是自惩的折磨，尖锐的疼痛却驱不散脑中浮现出的鬼梁飞宇惨白的脸以及他父亲与妻子悲泣的神情……
明隅闭目猜测，慕少艾关于解决此事的打算定不会向自己这般，可惜自己做不到任凭他去实施，只能用令人唾弃的方式尝试替代。
好在他内心也并不真的认为羽人非獍该死，这一点或许会让一切稍有安慰？
人总是被命运剥夺选择的权力，因此造成的悲哀何其无奈。那名超凡的刀者如果真能再展洁白羽翼，想来终归是令不少人欣慰的事情。
突然，肩上出现一抹微带暖意的力道，让因为失血而偏冷的身躯一颤。
明隅回头，恍然道：“是你……素还真……”
“是，劣者僭越了。”素还真轻轻收回放在他肩上的手，“方才看到前辈默然静思，不知为何心生一丝痛楚，仿佛感同身受……是以冒犯。”
“无妨，你坐吧……”话出口才发觉不对，“抱歉，我忘记你才是此地主人。”
“非也，此地主人是药师，前辈先到，招呼吾坐下是合理之事。”
那位“临时的”主人……明隅知道白莲此语只是单纯回应并不包含恶意，心中一痛，却没有去反驳。
药师代替清香白莲领导正道是两人基于局势和自身需求而理智做出的共同决择，不能将慕少艾入世所经受的后果胡乱怪罪到素还真身上，这样不仅无理取闹而且失之人情。
“你现在出来，岘匿迷谷里……”
“前辈放心，吾施了困阵，以羽人非獍现在的情况离不开的。”
明隅打折了羽人一臂一腿，虽然手法很轻不伤根本，医治之前也是自由免想，自然离不了岘匿迷谷。
素还真本来打算泡壶茶慢慢开解一下失意痛苦的人，不经意看到明隅压迫伤口的动作，又扫了眼他被血打湿了半身的衣袍，有些无奈……贯穿伤只压着身前的伤口有什么用，而且用力太大后侧血流的更欢，这样下去不待心智清明血就先流干了！
“唉，羽人之事确实难解，关键还是困在鬼梁兵府那边的态度上。可是无论前辈作何打算，也要先保护好自己，若让药师发现这种情形怕是会勃然大怒……”
“他已经跟我绝交了，我为什么要管他会不会生气。”
“啊？”
那前辈你这副模样是只为了无甚交情的羽人吗？还有这种小孩子闹别扭的语气是怎么回事？！素还真有些哭笑不得。
“……很好笑是吗？”
“不是，但吾确实不太明白，前辈与药师都不是会任性伤害他人的性格，即使有些特别的考量，也不会轻易走到绝交这步吧？”
明隅沉默片刻，被白莲温和气质所染，有了点倾诉的意思。
“……如果你认识一个人，非常投契，但是那人命中克友，你仍会与他结交吗？”
“会，吾相信命数之说并非虚妄，但也不会因此怯步，真遇劫难，不过尽全力面对而已。”
“反过来呢？”
嗯？怎样的反过来？是对象反过来“自己命中克友”，还是那人命数反过来“被友所克”？
素还真猛然明悟，有些惊讶的望着明隅。心知能让此人信任的批命者定不寻常，而且若非心有所感，修为高深者岂会让人批命？难道……
“我曾经渡过一次劫难，那次劫难是我自身的问题，为此承受任何代价也不后悔。但是……我的命格因此改变了……”
［你要问自己的结果？吾还从未见过修行到你这种地步的人来问所谓的结果，那不跟问自己什么时候成仙差不多……嗯？原来如此……吾给你测便是。]
［为挚友命终！我这样说原因为何，你大概已经想到了？因世情而放弃，也因世情而留下，加之你情缘亲缘师徒父子之缘基本都断尽，这种结果算是预料之中，毕竟脱劫的幸运不会常有……这份测算是基于命数而非看向未来一角的预言，你明白个中差别。]
［……后悔吗？不悔？你朋友寥寥无几，倒可以自行琢磨看看这话应在谁身上……］
……
“素还真，如果那人会为朋友而死……你会避免与他相交吗？”
“这，吾……不知。正常而言，素某不会拒绝一份宝贵的友情，因为情感发自内心非是说断就断；而且这个人如果因此交不到任何朋友，又会何等孤独？但是，为素某而亡的人已经太多，吾不能保证……”不能保证为了那人安危自己会怎样选择，也不能保证选择之后会不会心痛欲绝。
“前辈，吾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素某有一言望前辈三思！”
“请说。”
“以命相救，被救下的那个人将背负太多……”
“这句话你应该告诉慕少艾，如果他听进去了，我就不用这么苦恼。至于我，很惜命。”
生命只有一次，挚友却不止一名，即使无法原谅自己想法卑劣，明隅也已经决定自私一些，委屈鬼梁兵府。
气力恢复了些许，指尖轻触肋下，素还真已经趁他说话的时候将伤口包扎好了，附带提供了药物。明隅起身打算离开，留在这里一直伤神可不是解决问题该有的做法。
“慕少艾会来岘匿迷谷，你将羽人交给他照顾便是，但是不要让他们离开。”
“吾会照办……前辈可是有解决方案了？容吾多问一句，是否欲从鬼梁兵府着手？”
“是。你有什么建议吗？”
素还真沉吟片刻，在桌上化出一个人名——“岁月刀痕”。
而后道：“若有需要，或可寻此人相助。前辈伤势不轻，还请保重自己。”
明隅记下，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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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隅从悟明峰找到残林，最后竟然在水晶湖边见到了鹿王·泊寒波，以及他的小妹“断雁西风”还有——燕归人。
眼前气质完全不同的挺拔武者对明隅道谢，为的是允许珠遗公主进入水晶湖，以及阻止他杀顾湖的雪狮儿与杯中仙。
明隅知道他心智已经清醒，看他与鹿王兄妹相处融洽，眼下也无心细问，直接对鹿王作揖。
“有一事相托。”
泊寒波被他这种态度吓了一跳：“咦？干嘛这么郑重？明隅先生有话直言便是。”
“请鹿王即刻前往极冷雪原，寸步不离盯紧药师。待他炼丹完成后，告知他羽人非獍在岘匿迷谷。”言罢再揖一礼。
泊寒波赶紧将人托住，叹了口气，暗忖明隅这份礼数并非是为了求人，而是表示对请托内容的极其重视，生怕受托之人心有轻忽、大意误事……
鹿王心道：少艾呀，你跟人绝交的打算貌似失败了，这人刚刚在雪原被那般冷待转头还是担忧你的安危，恐怕赶不走啦！
“唉，你不必如此，我保证绝不离开少艾半步便是。但你做此请托必然是有所打算吧？他若是知晓，我不一定看得住他……”
“打晕、绑起来、下药……各种手段随便用，真下了决心，不会看不住人。”
对面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泊寒波嘴角抽了抽，还是答应了。
看着明隅干脆利落交代完事情化光而去的身影，鹿王忍不住腹诽……这是报复吧？绝对是报复少艾在雪原不为他治伤还故意给他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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