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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风调雨顺?


  裴该之所以打算上表长安,推辞“龙骧将军、徐州刺史,都督青、徐二州兵马”的任命,还真不是打算搞什么“三辞三让”的官场虚文,纯粹因为他必须先跟建邺打个招呼。

  ——哦,对了,长安小朝廷已然下诏,从本年起,将邺城改名为临漳,将建邺改名为建康。

  如今裴该在徐州还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王导他们随时都可能从背后捅上一刀子,扎得他生活不能自理。渡江虽然比渡淮困难得多,但建康割据政权手里可是捏着数百条战船的哪,什么蒙冲、斗舰乃至三层楼船,帆樯若云,天下无对,若欲北渡,如屡平地。别说琅琊王氏所掌控的那些军队了,就算江东几家大姓的私兵部曲随便拉一支出来,都足够裴该喝一壶的,而且粮道通畅,不可能跟支屈六似的,呆不了两天便匆匆撤还。真要是惹恼了司马睿或者王氏兄弟,裴该这小小的淮南基地瞬间就会被踏为平地啊。

  所以虽然他很清楚,司马睿是接受了长安小朝廷左丞相的任命,名义上奉晋愍帝为君,要等长安沦陷,愍帝出降,才会在王导等人的拥戴下开创东晋政权的,但还必须得假装不知道,先写下一封言辞恭顺的书信送去建康,询问司马睿:您打算奉关中为正统吗?同时请示:长安来的任命,我是接哪还是不接哪?

  司马睿估计无可无不可,甚至有可能想要扶持裴该,以淮河保障长江,以裴氏制约王氏。问题王氏兄弟用事,司马睿即便将来当上了皇帝,也只是垂拱而已,自己即便可以不鸟司马睿,终究立足未稳,暂时也还必须得瞧着王氏兄弟的脸色行事。

  不过好在王氏兄弟也并非完全的一条心,裴该此前就特意准备了大批的盐、铁,还有淮山等特产,运到江州去低价发卖,算是暗中给王敦上贡。双方书信往来,王处仲的言辞貌似还算客气。

  王敦为人残暴而倨傲,但还说不上是猛虎,在裴该看来,不过一只肥猫而已。对付这路货色,你在势力小弱的时候,一定要顺着捋毛,免得它伸出爪子来挠你;等到势力壮大,才可以直接给一脚,让它老老实实滚一边呆着去。目前嘛,自然还在捋毛阶段。

  一边写信向建康请示,裴该一边也写好了辞表,但裴通却不肯帮他带回长安去。

  裴该一开始对这个堂弟没啥好印象,但是交谈过后,却觉得这小兄弟虽然貌似轻佻了一些,眼光倒也不算很差,或许可以拉拢过来做为臂助。这年月士人普遍国家意识淡漠,家族意识浓厚,因此固然裴该的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对于“族权”彻底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承认,利用血缘或者姻亲为纽带,是比较容易君臣相结的一种手法。裴通只要没有什么超前意识,思想也不另类,是很有可能被扯到自己这条小破船上来的。

  北渡之前,裴该就曾经劝说过裴嗣、裴常父子,可惜那俩货都是无胆鼠辈,宁可窝在南方当土地主,也不肯随之北上。相比来说,裴通未必就比那二位更有雄心壮志,问题他的起点实在太低了,既是庶子,又在长安为质,本人还能瞧出来长安小朝廷难以长久,那么即便为了身家性命考虑,也还是到徐州来会更安稳一些吧。

  只是裴该出言招揽,却被裴通婉言谢绝了。但貌似裴行之的态度并不是很坚决,而且嘴里说不要,身体却老实,不肯轻易折返长安,貌似打算在堂兄这儿先吃几天闲饭再说。裴该写好了辞表,请他带回关中去,裴通摆手道:“天子仰仗阿兄之意甚坚,即便上了辞表,也仍会颁下诏命。千里之途,弟又何必无益地往还?还不如在此等阿兄改变心意,欣然受命吧。”仿佛料定了裴该最终是会答应的。

  然后裴通就带着两名随从,在淮阴城里城外,到处乱逛。裴该政务倥偬,也没空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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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该彻底掌控淮阴一县的计划,算是完成了第一步,经过半个多月的时间,或逼降,或强攻,十一家坞堡都已尽数拿下,并且逐一毁弃。他祭出了“公审大会”这一后世利器,把坞堡主及其心腹爪牙尽数绑到老百姓面前,并且诱使百姓诉冤——有哪个土地主身上是彻底干净的呢?而在乱世之中,官府权威丧尽,法律形同虚文,坞堡主们谁手上没有沾染过无辜之血?只要有计划、有策略地加以放大,自然人人都是百死难赎其辜的无耻恶徒。

  随即利用群情汹涌,便顺利地将那些家伙全都斩首示众,将其家眷发配去邗东屯垦——这是临之以威。接下来还要示之以恩,裴该并没有恢复旧日的田契,而是重新核查户口,无偿分给百姓田地:丁男八十亩,丁女六十亩,老弱一律二十亩,还许诺将来可以无偿地从官府贷到农具和种子。

  分田数量不算很多,但对于这年月的绝大多数农户而言,那就已经是天高地厚的恩惠啦。

  自汉末大乱以来,各地户口数锐减,即便西晋短暂的统一也未能恢复,随即还迎来了“八王之乱”和“永嘉之变”。虽说淮阴县遭受的兵燹并不算很严重,仍然地多人少,完全足够裴该分田到户甚至到人。这倒不是他的原创,一般大乱过后,王朝初兴,官府往往会施行类似政策,用大力扶持自耕农来保障国家税收,因为只有在连中原地区都地广人稀的时候,这一手才可能玩得转。

  不仅如此,裴该还把剩余的大量土地直接收归官有,打算等时机成熟了,就去长江岸边再搜集一拨流民,全都拉过来屯垦。

  这些政事,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千头万绪,极其繁琐,光卞壸、周铸等人肯定是不敷使用的,裴文约被迫也要卷起袖子来亲自上阵。

  此外,祖逖既已离去,裴该还必须把军务的重任也肩负起来。此前支屈六来攻,蒋集岗丧败,折损了小三百人,好在可以从“解放”出来的各坞堡民众当中,以及南逃来的峄山流民之中,重新征募,很快就补足了四营之数。十一家坞堡的丁壮,若尽数征之为兵,其数不下五千,甄随就曾经兴冲冲地向裴该建言,说都督咱们扩军吧,却被裴该断然否决了。

  一则尚未至秋收之期,这年月看天吃饭,最终能够收上多少粮食来,谁都说不准,万一兵招多了,导致粮秣不足,一旦有事,饿着肚子又怎么能够打仗?虽说搜掠各坞堡浮财,所获粮秣竟达十五万斛之多,是前一年税收的足足五倍,但也不过万余人一年的口粮罢了。此前为了安抚坞堡民众,保证他们可以平安活到秋收,裴该就被迫散了五万斛粮出去,剩下的粮食他得养四千多兵——包括祖逖那两千人,祖士稚才入豫州,尚未站稳脚跟,粮秣仍需淮阴供应——就未必能有多宽裕啦。倘若今秋闹灾导致歉收甚至绝收,必然再度捉襟见肘。

  而且裴该还打算趁胜南进,彻底把南方几个县也牢牢掌控在手中。首先是射阳,作为邗东屯垦地的保障,不捏在手里他不放心啊;其次是有渔盐之利的盐渎。至于再南方的高邮、广陵等县,距离江防太近,贸然伸手,恐怕会和建康政权起冲突,暂时还是由得他们自治吧。

  因此裴该最终决定,还不如把那些坞堡农兵都暂且放归田亩呢。只要粮食攒得够多,将来还怕召不到兵吗?挣扎在死亡线上,给口吃的就肯为你杀人的家伙,全天下满处都是啊。

  二则各坞堡最能打的那票人,往往受到坞堡主的厚待,既杀其主,复用其卒,危险系数不小,一旦混乱了军心,再想收拾就很难了——更怕还没等收拾,就会发生哗变。而且即便不征之为兵,裴该仍然不放心把他们留在县中,干脆全都集合起来,约摸七八百人,命高乐带兵押着,赶到西线去交给祖逖。

  人离故土,万事为难,而且家眷都在裴该的掌控之下,想要有所异动就更难下决心了。再者说了,祖士稚一世之雄,难道还收拾不了这些家伙吗?因此裴该一脚就把这个皮球踢给了祖逖,相信祖逖不但不会恼火,反倒会美滋滋地把球接下来——我正好缺兵哪。

  工作虽然繁忙,裴该几乎连晚睡晚起的习惯都被迫改变了,夜半才眠,日出便自然清醒,满脑子都是今天还有多少活儿要干……连人都几乎累瘦了一圈。但他的心情却比从前要轻松得多,因为根据北往青州的探子回来禀报,石勒已然渡过了黄河,直奔邺城——哦,如今该叫临漳——方向而去。

  石勒一走,裴该周边便再无强敌。南方的建康政权,暂时还并没有撕破脸皮,不至于发兵来攻;而至于青州的曹嶷,坐守之辈,有何可惧啊?只要天下大势与他印象中的并不发生太大改变——象祖逖北伐提前,石勒建基延后,郗道徽被擒之类的变动,他还承受得起——那么自己起码有两到三年的安全时间,可以坦坦地跟淮南种地啊。一旦积攒起来近百万斛粮食,到时候登高一呼,必然望风景从,可以眨眼间就爆兵数万。哪怕只是草草训练三五个月,这几万兵马也足够横行一方了。

  起码可以不用再瞧王氏兄弟的脸色,而且说不定反过来,他们还得上赶着过来巴结自己,以防自己挥师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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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几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裴该终于收到了建康的回复,司马睿在信中——草稿应该不是王导拟的,就是庾亮拟的——好言抚慰,表态说裴文约你应当接受天子之诏,为天子保障淮上。当然啦,字里行间也隐约透露出来另一重意思,那就是如今琅琊王受拜为左丞相、大都督陕东诸军事,所以文约你这个青徐都督得归琅琊王节制,慎勿与朝廷靠得太近。

  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江东必然遣师来救,而长安在十万八千里外,能够帮得上你什么忙?

  裴该通知了裴通,请裴通再次宣读圣旨,他正式接过诏版。从此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徐州之主,而不再是“白板官”了,在地方上的威望自然又上一个台阶。于是把辞表撕了,改写一道谢恩表,请裴通带回长安去。但裴通却还是不肯走,说正当青黄不接之时,途中必多饥民,难免盗贼四起,哥哥你现在赶我走,那不是让我去送死吗?还是等秋收后我再动身吧。

  裴该斜眼瞥着裴通,心说这小家伙一直跟淮阴赖着,却又不肯上我的贼船,他究竟做何打算?罢了,先顾不上他,反正也不缺他一口饭吃,我还是按照原计划,去做秋收前的最后一次巡查吧。

  裴该对于此次收获,寄望甚殷,因为总体而言,自春播以来,大半年的气候都还算不错,只要秋收之时不要淫雨连绵,耽搁了收谷、晒谷,应该能得一个丰年。他带着数十名随从,自然先去邗东的屯垦地视察,田曹从事妫昇手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色的麦穗,满脸喜色地表功道:

  “去岁开垄时,末吏曾云今岁可得谷四、五万斛,此乃就平年而论也。如今使君治州有方,上应天心,下顺民意,自然苍天护佑,风调雨顺,丰收可期。再加上峄山南逃的数千人也安置在此,又多开荒三万亩,农具、耕牛不缺,使君新制曲辕犁及耧车更是奇才妙想,用之甚为得力……”

  裴该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伯潜,不必加上那么多颂词,卿只须告诉我,今秋收成预计如何可也。”

  “据末吏筹算,若开镰之时天时亦正,可收谷在十三万斛以上。”

  “全部收获,还是拋去口粮、种粮之后的税收?”

  “是税收。”

  裴该闻言大喜,不禁提起衣襟,也不顾满地污泥,几步就迈至田中,手抚着才刚变色的麦穗——捻上去不够饱满,但在这年月也不能要求更多了。算一算,光屯垦地就可收粮十三万斛,自己已经打掉了县中那些坞堡,可以直接向自耕农征税,少说也有十万,再加上南方各县的贡赋,三十万斛粮轻松可得!特么的不用种两三年地了,光这头一年,老子就能开始爆兵!

  正自得意,突然有什么小虫迎面飞来,裴该提起袖子来一挥,便将之扫落在地。低下头去一瞧,他不禁微微变色,随即再抬起头来,只见田垄之上、麦田之中,到处都是那种可怕的青灰色小虫……

  正不由得裴该不面色惨然,他不禁脱口而出:“蝗!”虽然仅仅一个字,语声中却蕴含着无边的恐惧乃至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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